让子弹飞一会儿(the man in the red coat)书评-尊龙凯时登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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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报过去有片叫my hero的专栏,栏如其名,专邀作家写写自己的“英雄”。虽篇篇为简短的豆腐块,颇有命题作文的约束感,但执笔者大多真诚,读一读打发时间倒也惬意。尼尔·盖曼在此描绘过无夏之年瑞士度假别墅里的一帮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感谢了自己的各国译者,翁达杰和裘帕·拉希莉都写了梅维斯·迦兰……巴恩斯也出过一篇,就在专栏不再更新的2016年。他写的是肖斯塔科维奇,那年一月,巴恩斯出版了描写肖氏的小说《时间的噪音》。
若专栏做到今天,巴恩斯大概可以再写一篇my hero: dr. samuel jean pozzi出来,毕竟我们晓得,英雄以外,hero也做“主人公”解。不错,巴恩斯于2019年出版的非虚构新作the man in the red coat, “红衣男子”,就以美好年代(法语:belle époque)大名鼎鼎的波齐医生(注一)为主角。
巴恩斯对波齐医生的了解或许不比他的一些读者来得早。直至2015年伦敦国家肖像画廊举办萨金特大展,他才邂逅了那幅著名的《》(dr. pozzi at home)。随后,他又在杂志中读到,波齐医生不仅有法国“妇科之父”之称,亦被后人视为“唐璜”,传说他习惯引诱自己的女患者。这类人物特质反差所带来的矛盾张力自然吸引了作家巴恩斯;且波齐医生交际甚广,由这枚线头着手,轻轻一扯便引出美好年代一票风流人物:丹第(dandy)“领袖”、法国上流社交圈的“帝王”罗贝尔·孟德斯鸠伯爵,家室显赫的贵族音乐家波利尼亚克亲王,风华绝代、令无数人拜倒石榴裙下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剧作风靡一时、作风张扬的唯美主义运动倡导人奥斯卡·王尔德,日后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十九世纪顶尖肖像画画家约翰·辛格·萨金特……是以《红衣男子》恰似一柄万花筒,几个人物任意组合又是一番新花样,论那个时代的世情、艺术、美学、政治,好不纷繁。
《红衣男子》以波齐医生、孟德斯鸠伯爵、波利尼亚克亲王的赴英之旅开篇,所谓”strange trio”, 奇怪的三人组。三是个有魔力的数字。还记得《时间的噪音》吗?one to hear / one to remember / and one to drink, “于是,就有了三个人,那是喝伏特加时约定俗成的人数。”“……三只不太干净的伏特加酒杯和杯中酒碰撞出来的那个三和弦,清除了时间的噪音,会比所有人所有事都活得更长。”这趟采办之旅带出了若利斯-卡尔·于斯曼,带出了亨利·詹姆斯,却并非全书核心。
一开始,我以为波齐医生只是一个引子,一条“领航鱼”(“a sort of pilot fish”, 卫报),读者要由这个人物深入美好年代纸醉金迷的表象之下;全书不以章节区分,一气呵成,有时稍显漫无目的,从德雷福斯事件(注二)至于斯曼的《逆流》,从英法政治婚姻法度对比到两国间鄙夷有之友好有之的交流,从擦枪走火的决斗到举世闻名的王尔德审判,因而波齐医生也仿佛阿里阿德涅之线,握着他便知道一切在何处收束,不至于在迷宫似的文本中觉得晕头转向。
是耶非耶?书读了大半,我逐渐明白,波齐医生是一个引子,但他又是中心,巴恩斯流连于美好年代,但他要写的却并不只是这个年代,他感兴趣、下定决心要描绘的,是身处这个背景中的这个人,这名红衣男子。
一个在疯狂时代中保持神志清醒的正常人。(“pozzi, a sane man in a demented age.”)
这听起来好像太过奇怪。波齐医生,一位花名永流传的丹第(dandy),自如穿梭于各种场合、各种事件之中,巴恩斯忍不住数次调侃“哪儿都有他(pozzi was everywhere)”。就用“正常”形容这样一个人,岂不是太过反常?简直就像电视剧《杀死伊芙》里,女探员费尽千辛万苦闯入变态杀手家中质问后者究竟所欲何物,却只得到这样的回答:normal staff, nice life/cool flat/fun job/someone to watch movies with...
美好年代,欧洲社会史上灿烂却也暗埋隐雷的时代。科学、文化艺术高度发展,世道看似太平,各国之间亦暗涌不断。普法战争战败后,法国国内部分极端人士叫嚣着要一雪前耻,与此同时,宣扬“血与土(blood-and-soil)”论意识形态的本土主义大肆兴起,排犹主义全面爆发……1895年至1905年间,保守估计,巴黎至少发生了150起决斗:有理论认为,除历史荣誉传统外,决斗这一形式的兴盛,归根结底,乃为从道义上振兴自1870年溃败后士气低落的法国。此外,丑闻、刺杀频发,宽松的枪械管制令人忧心忡忡。这何尝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时代?
巴恩斯精准把握着人物神隐与登场的时机。他自然晓得大众对八卦有多热衷,人们或多或少都愿意相信流言,因为那似乎总能“说得通”,比如性癖——尤其是性癖,“因为人类的诸般性癖如此神秘,可但凡有朝一日某个谜团‘揭开’,似乎那更加神秘的人类本性便也随之了然。噢,那这就说得通了——现在我明白了,当然,现在这些都说得通了。”所以全书前半旁征博引,各种人物逸事穿插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但且慢。纵观全书,他不失时机写到现代人仗着“过去”已成灰,将之视为玩物而施加的种种不公允评判;他审视丹第一族的本质;他辨析后世加诸人物的猜测,驳斥某些明显带有厌女症性质的传闻;他强调”we cannot know”, 借以提醒读者,我们读到关于人物的所有细节与脚注,不论如何信誓旦旦,都只是此人人前生活的公开版本、私人生活的某个片段(“can only be a public version of a public life, and a partial version of a private life.”)——他拒绝对人物下绝对定义。人性如此复杂,最终,释卷以后读者也很难说清,波齐医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们好歹得以了解其人所作所为。于是,浑水中析出了清澈的意志。巴恩斯笔下的波齐再度登场,以与《家中的波齐医生》(dr. pozzi at home)不同的风范:作为达尔文译者的波齐、作为德雷福斯支持者的波齐、没能处理好家庭问题,为此所困的波齐、作为医生的波齐,如何巡游各国,为国外的医疗发展所震撼,慷慨提携同行,努力提高法国医疗水平……“沙文主义是一种无知(chauvinism is one of the forms of ignorance.),” 波齐在某篇妇科专论的介绍中如此说道。而孟德斯鸠伯爵近乎嫉妒地提到终生挚友波齐:...during the day, he was filled with knowledge and purpose, so, in the evening, he was filled with grace and charm.
狂热而极端的年代里,开放与理性的光芒最终探向了未来。单单美好年代或波齐医生都无法成为这本书的主人公,是“身处美好年代的波齐医生”让读者感到安慰,让《红衣男子》在一个同样疯狂的时代,成为一本希望之书。
哦对了,还有子弹。这毕竟是一个浴血饮弹的时代。夺走普希金生命的子弹,普鲁斯特之父躲过的流弹,还有无数决斗、谋杀……闭上眼,读者仿佛也能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但《红衣男子》中最后几颗子弹出现在这里:1918年6月13日,一战期间为伤者看诊的波齐医生被从前自己的患者maurice machu连开四枪,其中三颗子弹分别击中胳膊、腹部与后背,最终不治身亡。maurice machu罹患精索静脉曲张,由波齐主刀手术后几年未见改善。machu并不富裕,至案发时治疗款项尚未结清,几年间,这名患者陆续给波齐写信反馈身体状况,并随信附上分期支票与新年祝福。“唐璜”被自己的阳痿患者射杀,连巴恩斯也要感叹,这是什么道德寓言吗?!
最后说回专栏my hero. 这篇巴恩斯大可以写的文章,他到底写了,如果读者愿意把《红衣男子》书末的author’s note等同视之的话。在这篇小文里,他难免提及眼下英国脱欧局势,提到令人震惊的现状;作为外语教师的儿子,他当然有理由倍感灰心。但:
still, i decline to be pessimistic. time spent in the distant, decadent, hectic, violent, narcissistic and neurotic belle epoque has left me cheerful. mainly because of the figure of samuel jean pozzi.
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红衣男子》也就像《时间的噪音》一般,可以称得上体例不同的巴恩斯式“英雄叙事”。有幸读到喜爱的作家在古稀之年有这种产出,于我而言亦为恩典。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让轨迹驶向全新的未来,在一切喧嚣落幕之前。
注一:有关波齐医生与丹第一族,推荐读马凌老师写的一组文稍作了解,《》。
注二:以下引自wiki
德雷福斯事件(法语:affaire dreyfus),或称德雷福斯丑闻、德雷福斯冤案是19世纪末发生在法国的一起政治事件,事件起于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一名法国犹太裔军官被误判为叛国,法国社会因此爆发严重的冲突和争议。此后经过重审以及政治环境的变化,事件终于1906年7月12日获得平反,德雷福斯也成为国家的英雄。
ps: 限于肚里没有墨水这篇笔记只写了书里很少部分内容。其实jean lorrain和波齐女儿catherine的部分也实在精彩值得说说(而且他居然忍住了没有写成小说,哈哈)。
pps: 记日记真是个好习惯,感谢话痨龚古尔&凯瑟琳小姐,为后世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做出了极大贡献…………………………………………